刘德谦:既来之,则安之,一生甘做“孺子牛”
【品橙旅游】刘德谦的一生,是顺水推舟融入旅游研究的一生。那个曾经想着当农夫的天真孩童,那个以为自己会与中国文化史相伴一生的青年,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命运安排进入了“旅游”学界。
“现在有点遗憾的,是我没继续进行中国文化史的研究;当时已有一些心得,也开始略有成绩了。”2019年夏天,当82岁的刘德谦说到人生吊诡时,不无遗憾地说。窗外蝉鸣阵阵,时光倥偬而去。
时代改变志向:筚路蓝缕的“办刊”生涯
进入旅游圈的起点是1982年,刘德谦调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分院担任教师,他开始主讲“语法与修辞”、“古代汉语”时,学院门口已经挂出“北京旅游学院筹备处”的牌子。
1984年,北京旅游学会(改组后的“北京旅游经济学会”)邀请刘德谦等人帮学会创办杂志《旅游时代》和《旅游论丛》。
“我们当时又组稿又编辑,还找了许多名家来写稿,如《辞源》执行主编刘叶秋、中华书局著名编辑周正甫。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几个一起干活的都是北京旅游学院的中年教师。一次,我一边干一边随口说,‘就凭我们这样玩命干活,北京旅游学院完全可以自己创办一份刊物。’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个话很快就被反映到学院领导那里,没有想到开明的院领导竟然决定,要创办学院自己的学报《旅游论坛》。”刘德谦回忆。
1986年,《旅游论坛》开始出刊,并着手申请刊号“《旅游学报》(季刊)”。1986年底,正式刊号批准下来了,《旅游论坛》要改名为《旅游学报》正式出刊(到1987年实际出刊时,改用了《旅游学刊》的名称),国内外公开发行。因为编辑人员的不足,学院命令式地安排刘德谦到《旅游学刊》担任常务副主编,主持全面工作。虽然刘德谦还想继续自己的文化史研究,但是组织的任命仍然是无法违背的。谁知,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我的人生,很多次都不是由于自己主动选择的。在传统教育下的我,能够做的,就只能够是问心无愧地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刘德谦说。
在积极组织稿源,极力提升稿件质量的同时,刘德谦努力克服着编辑部人手不足以及纸张、印刷、发行、资金等等诸多困难。在他和编辑部的坚持努力下,《旅游学刊》终于发展成为了中国旅游学界业界的重要学术刊物,除了开创了多个“第一”外,也成为了旅游界唯一一本学术核心期刊。
刘德谦在创刊过程中,也努力做着很多尝试。例如其开创的“中国旅游发展笔谈”,就以其短小精悍、敏锐开放的风格深获读者的好评。那时,这一“千字文”的专栏,是向所有作者平等开放的,发布学界、业界、管理层和普通民众的及时感知和评议,探讨最新出现的问题和现象,也涌现了一批年轻的作者。如现在知名旅游学者厉新建教授,那时在向这一专栏投稿时还是一名在读大学生,“他当时就写了一篇建议设立‘旅游警察’的笔谈,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到这几年才得到更多人的共识,也应该说是‘先知先觉’吧。”
可是后来的“笔谈”却越写越长,风格也变了,一定程度上也使得其学术和行业的灵敏性削弱了,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除了“笔谈”,《旅游学刊》开辟的各省市专题、国家旅游局及时的新闻公报和统计简报等内容,都广受好评,与商业企业的合作也体现了其灵活的办刊思路,在当时学术刊物中算是一种创新。
在审稿过程中,重质量的“认稿不认人”原则的落实,也让刘德谦得罪了不少同事、朋友和学院领导。人事关系是很难处理的,做具体工作的普通编辑,也不得不把这个“罪名”全部推在刘德谦的身上,他也就只好认头了。关于组稿,从早期到别的杂志去“挖作者”,到后期从投稿作品中好中选好,再到约稿,刘德谦及其团队也费尽周折。尽管后来《旅游学刊》名气已经起来了,用稿的数量是不愁了,但依照刘德谦主持认定的编辑部用稿标准,符合要求的精品稿件仍然不算很多。
于是刘德谦便千方百计寻找“优质”的文章和学者。比如,南开大学旅游学院的申葆嘉的佳作,就是被刘德谦硬挖出来的。两人相识于1991年南开大学旅游系的系庆纪念活动上。刘德谦回忆:“我们聊得很深入,申老师虽然那时在南开旅游系的地位并不很高,但他思想宽阔,很有见地。我们谈到了国外研究旅游有很多内容,但当时我们中国还是介绍不够,于是我向他约了一组连载稿,他明知这一课题的艰巨却还是毅然应允了。这中间,他也曾给我来信说到写作的困难,还说要利用探亲机会去国外图书馆和书店开拓一下视野……”
皇天不负有心人,申葆嘉的耕耘终于在一片生荒地上种出了果树,而且收获了果实。大约花了四年时间,1995年底,申葆嘉才交出他连载文稿的第一篇。申葆嘉的《国外旅游研究进展》1996年在《旅游学刊》发表后,不仅在学界业界引起了强烈反响,也让他的声名鹊起,更重要的是,对我国旅游学的研究范式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学者愿意花这么多功夫去完成一篇约稿?可惜,在我印象中申老师直到退休也没有评上正教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刘德谦说起这位老友,不胜唏嘘,“不过在我心中,他就是教授,一点儿折扣也没有。”
此外,《旅游学刊》在它创刊后的第三年(1989年),就发起并主办了“旅游理论与实践全国学术研讨会”,并很快成为了旅游业界学界和管理官员的学术研讨新阵地。这一研讨会的发起,正值国家旅游主管部门与社科院的旅游学术会议的空档期,因而填补了当时旅游学术交流与研讨的空白。
刘德谦回忆:“我们这个系列学术会,对一半左右被安排发言人员都是免费的,对自愿报名参会的与会者也是低收费,吃住与会场费用的开销都很大,学院没有经费支持,所以我只好到处去‘化缘’,有时还会给大家‘化来’一些小小的纪念品,也得益于当时企业负责人对学术支持有着较宽泛的主动权。”
刘德谦办刊成绩越来越获得认可。后来,刘德谦被原国家旅游局借调兼任了中国旅游协会会刊《中国旅游》杂志的总编辑,随后又担任了中国旅行社协会会刊《旅行社之友》、中国旅游饭店业协会会刊《中国旅游饭店》等刊物的主编。在一次媒体专访中,他说,“我之所以答应承担这些工作,我的目的和想法就是,希望能够更好地推动旅游产业运行与学科研究的结合,推动旅游产业与市场的合拍。同时我自己也十分珍视这个更多地了解旅游产业实际的机会,它让我能够更近地从实践角度去认识我此前所知道的旅游理论与旅游业。”
说起往事,似乎快乐比困难多,实际上,一路走来,办刊创业阶段筚路蓝缕,充满艰辛。刘德谦与团队很好地把学术研究与学术出版结合起来,他们如同旅游学术传播的“拓荒牛”,洒下的是汗水,带来的是希望,为旅游学界推出了一批人、也成就了一批人。
退而不休:编辑“绿皮书”,学术之路再攀登
难能可贵的是,刘德谦自进入旅游学院后,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语言与文学的教学岗位,一直到2000年从北京联合大学旅游学院正式退休。退休不两年后,又于2002年被学院返聘担任了《旅游学刊》编辑部的原职,这才不再担任教职了。
在他2000年第一次退休后,他受中国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主任张广瑞的邀请,担任了该中心的副主任。于是刘德谦成为了《旅游绿皮书》三位主编之一,积极着手创刊《旅游绿皮书》,并担任其执行主编。无心插柳,这又成为其事业的一个新亮点。
2002年,中国社科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皮书”只有十几本,所以有关方面对“旅游绿皮书”都十分重视。作为亲历者,刘德谦回忆,《旅游绿皮书》最开始设想的稿源,是依托中国社科院和国家旅游局的旅游研究力量,但是社科院财贸所旅游研究室人手也不多,国家旅游局方面也有一些要求,所以后来决定了以旅游研究中心自己的稿件为主干,同时邀请全国学界业界研究者来共同完成。在这个系列的年度报告的结构上,既有一个总报告,也有入境市场、出境市场、国内市场等三大市场的分报告,还有与年度诸多热点结合的专题报告及台、港、澳三区的专题报告,目的是总结过去一年的热点、重点工作,预测未来,全面反映我国旅游业跳动的脉搏和产业发展规律。
除了《旅游绿皮书》外,从2010年开始,为适应我国休闲发展的需要,刘德谦又与宋瑞博士一起主编了年度报告《休闲绿皮书》。
由于继起者宋瑞、吴金梅、金准、李为人等人的专业、敏锐和积极努力,如今《旅游绿皮书》已经出版了17本,《休闲绿皮书》也已出版了6本,不仅被业界学界公认为中国旅游和休闲研究领域的重要读物,其对国内外的影响也更加深远了,多次获得优秀皮书奖。
刘德谦说:“我退休之后,反倒更有时间去专注研究一些问题,延展过去的思考。”他此前一直关注的研究领域,如旅游与休闲的基础理论、国内旅游、旅游文化、旅游规划等等,在他第二次退休后也都偶有作品发表(或有专著出版);不过这个儿时就一心要相当“农夫”的刘德谦,却一直对乡村对农民有着更深的感情,上世纪80年代中期给京郊农民旅游协会(筹)的培训班讲课,又加深了其与乡村旅游经营者的情谊,于是才有了早年对乡村旅游的那些研究。除了早期发表的多篇颇具影响力的文章(如《乡村旅游与未来》《关于乡村旅游、农业旅游与民俗旅游的几点辨析》《乡村旅游与城市文明——关于乡村旅游的人文精神》《发展乡村旅游的三个重要条件》等)外,第二次退休以后,他又先后发表了《关于乡村旅游的回顾和几点再认识》(2014)和《关于乡村旅游之管锥》(2019),既有对中国乡村旅游发展进程的梳理,也有对当前发展的品评。
刘德谦还积极参与“是否应该取消黄金周”的讨论,积极投身“中国旅游日”设立的具体工作,撰写一些敏锐的旅游时评等,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反响。
矢志不渝,呼吁“旅游学科”建设
长期以来,刘德谦都积极呼吁“旅游学科”建设,对此曾满含期待也饱受挫折。有人问刘德谦在推动旅游学科发展时有什么想法,他都简单地回答,推动学科建设,有利于民众旅游与休闲生活的不断提升。
他曾在他的论文《“旅游”与“Tourism”的概念探问》(2017年)中这样写到:“薰衣草田的一望无垠,堪称美轮美奂;玫瑰花谷的十里飘香,简直沁人心脾;更何况它们又都有着香料和药材的功用,且还是情人们传递倾心爱恋的浪漫馈赠。不过,这所有的一切,都构不成不去了解真实世界本是百花世界的理由。路边的一朵小黄花,原来它就是随后可以飘飞许许多多小小‘降落伞’的蒲公英。由此也不难理解,旅游学术研究的宽阔视野与百花心态,确实是繁荣学术的前提和保证。”
由此看来,他在这种思维下的办刊出书,以及所做的许多工作,其目的就是希望与大家一起用这种“宽阔视野与百花心态”来推动旅游学科的繁荣。
在1997年教育部对高校学科专业设置进行第三次调整时,教育部原计划将专业种数由那之前的504种调整到250种,其中原二级学科的“旅游管理”将要被下降到三级学科。消息传出,旅游学界都很震惊。恰好那年11月,《旅游学刊》“第五届旅游科学理论与实践全国学术研讨会”在京召开。于是,刘德谦当机立断,决定利用晚上休息时间邀请当时与会的全国18所旅游院系的代表就旅游学科建设举行了一次小型座谈会。会后,与会者一致签名上书教育部,陈述应该保留“旅游管理”原二级学科的理由,并交与原国家旅游局人教司转呈教育部。同时还邀约与会记者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当时全国国家级的“大报”中,只有《人民日报海外版》才有“旅游”专版)等媒体上发文报道。大约两周后,原国家旅游局人教司相关负责人告诉刘德谦,说教育部已经通知他,同意保留“旅游管理”的二级学科地位,同时也让刘德谦安抚相关人员工作,“不要再闹了”。“我们哪里是闹啊?本来大家还指望升一级学科,这倒好,都要降到三级学科了,以后这个学科还怎么发展?所以才不得不用合理合法的方式向有关方面反映大家的意见。”刘德谦说。
此后,刘德谦又多次利用各种机会(如在《旅游学刊》发表文章,在《旅游绿皮书》全国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等),不断发出对“旅游学的学科地位必须得到更多的关注”的呼吁,以期通过各种媒体的传播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共同推进旅游学科的一级学科建设。
2011年,在“《旅游学刊》中国旅游研究年会”作主题发言时,刘德谦宣讲的论文《关于旅游学科成熟度的十个标志》,正是对他2009年《旅游绿皮书》上的“十个标志”的具体阐释,该文不仅得到许多网络媒体的转载,在会中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包括参加会议的教育部和国家旅游局的官员。次年,在“2012《旅游学刊》中国旅游研究年会”上,教育部高教司的吴处长当场就向与会学人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即在修订的本科专业目录中,“旅游管理”的专业类,以后将和“工商管理”类平级成为一级学科,赢得了会场上三百余参会学人的热烈掌声。
虽然教育部的学科目录已经把“旅游管理”提升为了一级学科,但在国务院学位办的学科目录中“旅游管理”仍然是二级学科。近几年,保继刚教授等的《建设旅游管理一级学科,加快旅游人才培养》等文引起了普遍注目,而且称赞响应的学人也很多。对此,刘德谦不仅表示支持,也曾提出过建议。他认为如果要想得到“学位办”的支持,不仅需要设法让“学位办”的领导和成员更加了解旅游学科的内容与价值,还需要与其他学科门类以及其下的一级学科加强沟通与交流(包括参加兄弟学科的学术会议,扩大旅游学术会议的邀请范围,听取其他学科专家的意见,以及在论著发表和出版时深入其他学科的“知识溢出”等等),只有这样,旅游学科才能够得到其他学科的更多关注和认可,“旅游管理”(或“旅游学”)在近期成为“学位办”的一级学科才有可能。
刘德谦的努力,也得到了社会的肯定,在他退休以来得到了三四个“终身成就奖”之后,今年不久前(8月25日)在中国科技会堂召开的“中国未来研究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大会”上,刘德谦又被大会授予了“突出贡献奖”。这个奖的获得,也许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刘德谦在他的有关研究中,确实也不乏未来学的视野和方法。
“对旅游学科的未来发展,也同样必须具备未来学的眼光。”刘德谦说,特别是面临当前发展的新态势。“2018年‘文化和旅游部’的成立,更为一个新的母学科、元学科门类的建设创造了极佳的条件。因此,旅游学科的建设也需要再出发、再思考。”
刘德谦具体阐释,“就学科的发展而言,我们面临的态势,已经不再是‘文化’和‘旅游’的‘1+1’了,我们需要重新考虑的是,我们需要不需要建设一个文化与旅游、与户外运动相互融会的‘休闲与旅游与户外运动’的母学科门类?‘休闲与旅游与户外运动’的母学科门类,作为致力关注全体国民每日工作之外1/3时间和一年1/3日子的生活,作为国民创造力增进和体质提升的要素,应该不应该进入目前我国的13个大学科门类,成为其第14个大学科门类?我们的学界、业界和官员现在有没有可能考虑一下如何去推动这一学科的建设?至于其下的一级学科,是不是可以考虑设立为‘休闲与休闲管理’、‘旅游与旅游管理’、‘户外运动与户外运动管理’等呢?”
刘德谦认为,休闲和休闲产业的内容,实际远比当前我国从房地产业转来的所谓“文旅产业”概念要宽广得多。从广义而言,“休闲”的概念大致可以包含“旅游”与“户外运动”;但是,“旅游”中的非闲暇旅游(如事务类旅游等),却不是“休闲”所能够包容的;“户外运动”不仅涉及运动生理学,同时“户外运动”中的不少项目也是“竞技体育”的项目,这也不可能被“休闲”完全覆盖:这就是这三门一级学科应该并列的基础。而所有这些的研究,都只有在母学科门类开始受到关注并形成研究氛围后才有可能进一步开展起来。
“作为未来的学科建设,现在就须着眼和考虑,或许现在也正是一个好时机。”刘德谦说,“作为服务于居民的广义的‘休闲与旅游与户外运动’的产业和事业,是不是也应该对此早有一些察觉、早有一些准备才好。”
刘德谦的微信头像,是一头取自唐人韩滉《五牛图》的老黄牛。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老人,现在依然在旅游界继续耕耘,出席不多的会议,时不时接受着媒体的采访,写一点他愿意写的文章,同时也或多或少地继续给后辈学人提供其力所能及的帮助——恰如一头甘愿俯首的“孺子牛”。